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旻之渔

旻之渔

 

开门


赫默得知塞雷娅重伤的消息,是在对方生命体征稳定之后。黎博利将手放在门把上,几次想旋转,却发现由于掌心潮湿,不得已久久在原地打滑。最终,她将额头抵在这扇门冰冷的玻璃通口,看着被磨砂虚化的景色出神。


这一周,她和那位博士一起前往龙门郊区外,与新任龙门近卫局局长诗怀雅合作,一同保护贫民窟里的非感染者,顺道将新增感染者登记,准备带去罗德岛治疗。这是一项说麻烦并不麻烦,说简单却也未必能做好的工作,同行车队里还有铃兰这一辈的年轻小孩,赫默虽对罗德岛的力量保持尊重与信赖,但也万万做不到完全放任比伊芙利特还小的孩子们冲锋陷阵,因此一路上难能有合眼的时刻。


在工作即将收尾时,通讯仪发来视频请求,博士不在(因为舟车劳顿,应急理智液的库存告急,此人已经被芙蓉接手拉去医疗车输入安眠药),赫默做东,替领导接了这个视频。不料映入眼帘的是伊芙利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脸。小孩张口,赫默两个字被叫破了音,随后则断断续续控诉通讯员一干人等严防死守,不让她踏进联络站半步,最后稀里哗啦夸赞南极归家的麦哲伦有如神兵天降,帮她说情,这才与赫默联络上大倒苦水。


赫默用手腕撑住脸,笑盈盈看着伊芙利特在投影的另一面闹腾,感受到一股轻柔的棉絮渐渐从腹部填满她的整个身躯。等回过神来,自己竟然忍不住伸起了懒腰。


她于是笑着交代伊芙利特回房,不要太过淘气,又承诺等她回到罗德岛主舰,一定让博士给伊芙利特配一套简易联络终端,这样二人就可以随时联系,不必再去折腾通讯站。


伊芙利特听闻这等好事,恨不得直接把自己从屏幕里塞进去,好搂住赫默大亲特亲。两人又温馨地说了几句话,赫默见时间不早,便准备挂断通讯。伊芙利特这时才仓促回忆起自己上天入地要给赫默打视频的理由,赶忙叫住按下结束键的女人,不过最终还是迟了一步。


赫默回岛,推着意识模糊的博士来到医务室,惊讶发现仅剩的一间无菌房已经被占用三四天,她调来虚拟登记表,想要看看是哪位干员的病情忽然恶化,结果猝不及防看到了塞雷娅的名字。


那团软糯棉絮里藏着的麦芒,迟缓地刺入赫默的心中。


塞雷娅在赫默看来,一直立于不败之地,此话并非恭维应承。哪怕赫默与塞雷娅后来因种种私情断绝,赫默也从未想过塞雷娅会因世上已知的战马敌兵落败。她太强了,如同云雾缭绕模糊的山峦,不容置喙伫立在原地,落雪与狂风,都无法完全盖住她的身姿。


但现如今,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也确实是塞雷娅。


她伤得很重,现在虽情况有所转好,却仍然不容乐观。名为华法琳的同事坦言,从五十公斤重的自杀式炸弹袭击里全胳膊全腿活下来,还没让身后的干员受到一点剐蹭,这件事本身,已彰显塞雷娅近乎神迹的能力。不过哪怕是神也有界限,天灾尚且不会一口气吞噬掉所有踽踽独行的移动城市,塞雷娅的钙质化再厉害,也会有皲裂的那一瞬。


赫默随博士去龙门的第二天,塞雷娅接到紧急任务,说是整合运动的残党在不远处的荒地上抢劫村庄,那里安插了罗德岛的干员,对方在殊死搏斗后,拼尽全力打出一发夺目的信号弹。情况紧急,凯尔希出面说服塞雷娅,希望她坐镇,带上极境他们那一支突袭小队,去展开营救行动。


伊芙利特看赫默不在岛上,本想浑水摸鱼和塞雷娅同行,结果被钢铁之躯拎住衣服后领,轻轻放在风沙弥漫的舰板上。


“为什么不让我去!那个博士!那个家伙证明我可以战斗了!塞雷娅……塞雷娅,我想和你一起,我们好久没有说过话了……”


伊芙利特越讲越委屈,甚至不得不咬紧下唇,把眼角憋出一片红渍。她抬起头,期望从女人的脸上看到一些动容与不忍,好让自己的撒娇得以顺利成功。


没有。


塞雷娅虽然露出柔软的神情,眼神却依然坚定。她甚至没有像赫默从前教育伊芙利特不要做什么做什么时把声调降低。银发的瓦伊凡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声音,将手掌盖在伊芙利特的肩膀上。


她的表情没有裂缝。


她的手好冷。


“这次任务紧急,地段狭窄,村庄建材主要为木材和草垛,你无法施展拳脚。”塞雷娅直视着伊芙利特的眼睛,似乎真的将对方当做一个同龄的战友,“岛上有更需要你的地方,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伊芙利特,请相信我。”


于是女孩像其他经常被塞雷娅信誓旦旦承诺蛊惑的人一样,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任务比想象中艰难,罗德岛刚走进村口,里面那些匪徒就劫持了老幼作为人质,每推进一米,双方都抱着你死我亡的决心。极境不断穿梭发信,顺道施法延缓敌人速度,灰喉与12F交替提供高地支援,伊桑后绕与狮蝎配合,一个迷惑敌手,一个快速营救,塞雷娅则作为活靶子,站在村子正中心的空地上。


她的冷峻与智慧让对面捉摸不透。为了拖延时间,尽可能救下更多的人,塞雷娅会随机放水一次,让那些闪着寒芒的武器实打实砍在自己身上,而接受虚假希望的敌人会越来越疯狂朝着她的位置进攻,秉承着擒贼先擒王的传统理念,塞雷娅成为炙手可热的一处练习靶,一而再再而三被炮火淹没。


半小时以后,极境发出了最后的信号,这意味着对活人的营救工作已然完成。于是塞雷娅不再客气,打手势让高台后撤,自己则施法,轰然震开周身的杂碎。


在冲击波余韵消失后才悻悻从房子里撤出的极境咋舌,眼前这个女人的真实实力,原来如此恐怖吗?


当然不止如此。此刻,杀红眼的敌手决定鱼死网破,于是解开自己的衣服,拉下保险栓,背着五十公斤有余的弹药朝他们冲过来。


根据场上目前的情况,塞雷娅计算出两种不会全军覆没的方案,第一,是极境开启发信装置,减缓敌人速度,自己则带着平民与剩下的队员迅速后退,这样或许能接下爆炸伤害,但也势必会牺牲极境;第二,则是快速开启定点钙质化拖住人形炸弹,让极境躲到她的后方,然后自己则用那面加持了源石技艺的盾,硬抗下所有的冲击,这样虽然所有人都会多少受伤,但不必有人真正牺牲。


自己亦然。


塞雷娅在那一刻,脑海中回响起自己对伊芙利特随口的承诺。于是她像曾经抱有必死的决心一样,重新在内心升腾起不死的决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合适的环境让塞雷娅能完全测试出自己源石技艺的极限,她想,今天不失为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极境被灰喉拎上快速躲到塞雷娅身后,狮蝎和伊桑紧紧搂住那些惊慌失措的平民不让他们跑远,于是,蘑菇云升腾,巨大的爆炸声响彻荒野,所有的联络信号被电流干扰,12F自烟尘弥漫的空气中,惊讶地望着塞雷娅那一面无所不能的巨盾所延伸出无形保护罩,罩子上仍四处流窜微弱的光晕,12F不禁感慨,塞雷娅女士称得上是泰拉最强,没想到这样的爆炸可以被其生生接下,从而让身后的他们一干人等,除了脏了鞋子和脸面,未有更大伤痛。


但很快,眼神敏锐的灰喉发现了异常,那层保护罩似乎是用源石技艺展开在塞雷娅与他们之间,也就是说,塞雷娅将源石技艺全部聚在身后抗住了自杀式袭击,但自己仍然暴露在火焰的余光中。


极境被授意上前,他的指尖仅仅是抚上那层稀薄的网膜,看似坚不可摧的塞雷娅便猝然单膝跪地,不可忍受地趴在了她的盾上。


凯尔希和华法琳双刀轮流主持了急救,女人的骨头被震碎了很大一部分,多处内脏撕裂,大出血不可避免,罗德岛的公共血库已然倾尽所有,阿与华法琳的私人血库也被掏空,同为瓦伊凡的雷蛇与香草更是被连夜从黑钢请回罗德岛配型。


这之后,塞雷娅就一直被安顿在无菌病房,莱茵生命的旧部接连来站在门外,与失去意识的防卫课主任遥遥对望。大家探望她,却颇为默契地没把这个消息告诉赫默。只有伊芙利特,带着满心的惊惧与不解要坚持联络对方,结果因为太过激动且被岔开话题,于是计划最终告吹。


赫默回岛,这个消息如暗夜潮汐,重重拍打在她的灵魂中,传来空灵的回音。


她确实可以理解那些没有把消息告诉她的人。莱茵的旧部们体贴她与塞雷娅私情已断,且提起对方颇为避讳,久而久之,竟然传出了一股血海深仇般的隔膜,赫默从前懒得解释,今日也算另一种程度的所得其所;而罗德岛共事的朋友、亦或是同事,只知道她与塞雷娅并不对付,偶尔拌嘴,甚少了解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曾经种种,便更没有立场去告诉她另一人的一二三四五六七。


玻璃的水雾叠在镜片上,赫默于是,难以自持地闭上了眼。


她来到凯尔希的办公室,询问塞雷娅的伤情,凯尔希日理万机,于是出于同为医疗工作者的信任,只是简单把病例递到赫默手中,便匆匆披衣服出门。赫默站在原地,缓慢且愤怒地将资料扔回桌子上。


这愤怒从何而来,这愤怒又将何去何从?赫默给不出自己确切的答案,她从前为伊芙利特寻找童书(小孩的识字水平着实堪忧),上面的故事每一则都有些意味深长(说是阴阳怪气也不为过),赫默把关审核,查到书的背景,原来是切尔诺伯格当年被清洗的一批文学家中,其中一位的遗作。


书中有一则故事,名为伤心猫头鹰。说是猫头鹰昼伏夜出,在黑夜里捕食蛇鼠虫蚁,白天则酣睡于树洞;而白天,森林中有一位猎人,猎虎杀狼,十分威风,不过晚上便要回到小屋,防止被黑熊吃掉。黑熊与猫头鹰住的颇为相近,自然,二者成了会聊天解闷的好朋友。在一个命运搭建出的血色黄昏,猎人没来得及回家,猫头鹰也只是站在树杈上等待夜幕,他们对视,出乎意料,猎人没有举起猎枪,猫头鹰也自然不会去主动啄瞎猎人的眼。


他们成了只有彼此知道的,隐秘的好友,世上不会有第三只动物明白一只猫头鹰和人类的情谊,也不会有第三个人明白对着猫头鹰谈天说地的乐趣。他们像坐在一只纤细的小船之上,天高海阔,无风无潮,只要命运肯首,他们仿佛就可以一直于属于彼此的海上漂泊,直到死亡送来馈赠。


但是有一天,猫头鹰照旧来到他与猎人约定的老树旁,却没有看到猎人。远远的,只看到自己的旧友黑熊叼着一只血淋淋的、属于人的手臂。猫头鹰大惊,忙问黑熊这是怎么一回事,黑熊开心地告诉自己的好朋友,这是邻村的黑熊今天捉来的食物,太阳快要下山了,这个人类仍然空着手朝着太阳行将未落的地方跑来,于是黑熊的朋友美滋滋把猎人分食,并送来一只手臂以表友善。


说罢,黑熊将那只手臂扔到树下,他的力气很大,稀里哗啦振飞了枝叶中藏身的其他小鸟。但猫头鹰却没有走,黑熊与猫头鹰对视,忽然之间,他有些害怕,于是担心地问,小猫头鹰,你和这个猎人认识吗?


猫头鹰伤心地飞到那一截手臂旁,用猎人的鲜血把自己的翎羽沾湿,随后说,不,我不认识他,我只是一只猫头鹰。


在这一刻,赫默明白,这样无端的愤怒来自于她对自身的审判。猫头鹰故事的作者,传闻在切尔诺伯格第一轮大清洗中,矢口否认自己与感染者好友之间的联系,勉强逃过一劫。但此后,这位年轻的作家开始疯狂出版书籍揭露帝国的暴行,不出所料也死在了无声的黑夜中。


赫默明白自己与猫头鹰之间的并无直接性联系,但一种隐秘的,来自对关系三缄其口的道德冲击,狠狠刺痛了赫默的心。赫默是一个好人,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好人,不是没有过人质疑,说你赫默爬到那样的高位,手上能干净到哪里去?但赫默中气十足回击了对方,出于自己未曾背弃良心的坦荡,更是出于一种坚定自我的道德。


这样的好人倘若在生活中遇到了一根利刺,便会生出比其他不干不净的人更为痛苦的感受。自从与塞雷娅决裂,与塞雷娅之间的关系,就像那些沾在猫头鹰身上的鲜血,无论如何也无法洗干净了。赫默承认,塞雷娅就是梗在她心上的一根刺,这根刺让她反复犹疑,夜不能寐。同时让她对塞雷娅抗拒、三缄其口,据理力争着南辕北辙的立场。


不久之前,她才刚刚能理解一些塞雷娅做的那些,在旁人看来的“坏事”,想不到这样的年代没有耐心等待她百转千回,直接一通重量型爆炸,差点把塞雷娅送去彼岸。


现在,赫默作为“跟塞雷娅不对付”的人,作为一个普通的同事,作为一个,最后得知塞雷娅伤情的医生,她恍然发现自己没有合理的身份去探望,甚至是关心这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瓦伊凡。赫默自讨苦吃,自作自受,自己挖坑自己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样的无力感让她愤懑,这样的别扭感让她羞愧。


如果……如果她能早一点,再早一点,与塞雷娅心平气和谈一谈这些年来的种种,是否那颗自己的好人之心,仍然会无知无畏地跳动,而不是现在这样,被恨与爱紧紧钳制,甚至在阴阳怪气的童书里,寻找自己的影子。


赫默长久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收拾好资料,走出自动感应的屋门。


塞雷娅的意识完全恢复,已经是两周以后。那些没有长好的骨头和细密的缝线,让她只能动动眼珠,彼时死死撑住盾的右手成了大棕包,左手像点样子,依旧盘条捋顺。


这只盘条捋顺的左手,艰难抬起来,准备按响呼叫铃,但却被人抢先一步。瓦伊凡的手指被人攥在掌心,而这样小巧的手掌与这样熟悉的温度,塞雷娅心知肚明是来自赫默。


出于一些道不明的尴尬与逃避,在赫默为她做恢复认知检查时,塞雷娅用左手(她早年练习过双手并用,避免有朝一日失去某些躯体或器官)写下工整的几个字“我没事,但不能说话。”


这行字的句号被点上,塞雷娅就大呼后悔,暗骂自己炸坏了脑子,做出这样脱裤子放屁的举动。赫默有说要跟自己说话了吗?赫默有要和自己交流的意思吗?塞雷娅的灵魂在无声呐喊,并同时想,现如今自己大伤未愈,处于激素和肉体疼痛的双重夹击下,若是赫默此刻再与她针锋相对,保不准她真的会心碎而死。


“好。”


出乎意料,赫默也只是在那行字的下面写上一个“好”,塞雷娅脑袋混沌,一时间露出马脚,只听她用沙哑的嗓音继续应答:“我只是不能说话,不是听不见。”


赫默也后知后觉,反问:“你不是不能说话吗?”


她们大眼对小眼,不约而同想笑,但又不约而同觉得此种气氛笑起来不太合适,最终,赫默干咳一声,以一种健全人的大度,继续若无其事为塞雷娅检查起身体来。


当时情况紧急,塞雷娅明白,防线多往前一米,就多一分玉石俱碎的危险,于是她毫不犹豫把防线扔去后方,这样一来,自己便只用在盾上做进一步防护,减少体力损耗。这样的方法果真有用,在日后的恢复期,塞雷娅听赫默、伊芙利特、以及前来看望(鬼鬼祟祟)的伊桑相继证实,那场摧毁了一整个村庄的爆炸,真的伤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她自己。


塞雷娅隐秘又伟大地,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庆幸与后怕。


她目前仍然无法自理,凯尔希提出,希望能让可靠的医疗干员轮流来给她翻身擦洗插鼻饲管,塞雷娅不知所措,心中坚硬的部分让她忍不住想出言回绝,但心中无可奈何的部分不允许她这样做。赫默恰巧此时进来,叫走了抱着手臂公事公办的凯尔希,等到再次走进屋中,赫默宣布,到塞雷娅勉强可以自理之前,自己会担任她的护工。


塞雷娅仍然感到不好意思,便岔开话题,问赫默是如何说服凯尔希把这样繁重的工作全部交给她一个人?


赫默坦言:“我对她说,我们结婚了,现在不过是在分居。”


银发的瓦伊凡张大嘴,抬起左手想指点江山一番,又悻悻放下去,此刻,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些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沉重,她斟酌了许久,才重新说:“谢谢你,赫默,但你一个人吃不消,让其他人来换班帮忙吧。”


赫默声明自己并非一个人,在塞雷娅更加疑惑的神情中,她拍了拍手掌,几只被改装后的咪波整齐划一端着器械和护理用具走进来,其中一只甚至自来熟地把绷带递到赫默手中,满心期待对方大展拳脚。


赫默看着塞雷娅,塞雷娅看着赫默,两人仿佛回到几年前心无芥蒂的时候,终于重新一同轻轻地笑了起来。


护理工作进行得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塞雷娅很能忍痛,以至于一开始赫默用咪波辅助给塞雷娅上药,根本没办法了解轻重与否。直到某个深夜,赫默发现对方竟然咬湿了枕头的一角,这才后知后觉是不是她的伤难以忍受。


塞雷娅是何许人?民间有传说,曾有勇士——按照炎国的典故,乃是要唤作将军的,将军的一只手中了毒箭,无法麻醉,但仍不慌不忙让医生替自己手术,自己则与对面的朋友谈笑风生。塞雷娅在众人,乃至赫默心中,都与这位已经不知姓名的将军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哪怕是这样的重伤,赫默的心放回肚子里之余,竟然未能第一时间考虑到塞雷娅的痛楚。


她不说,不叫,安静,虚弱。赫默将手暖热,探进对方的后背,竟发现原来护理服与床单一起,早就被塞雷娅的冷汗浸了个透。


“你疼吗?”


“不疼。”


“你在流冷汗。”


“……”


“你如果疼我轻一点。”


“你已经很小心了。”塞雷娅平和地说,“你的手法没有任何问题。”


赫默忽然被裹进了一种类似于超自然的、无能为力的感受。


她是研究员,虽有过临床经验。但终究没有在前线当护理服侍过多少病号,治愈率、抗体率、死亡率……这些繁琐数字背后的故事,赫默并没有机会去深入了解。现在,一个与她关系匪浅的人躺在床榻,唇色苍白,眼神涣散,脱水瘦弱,鼻骨锋利到似乎下一秒就会割碎薄如蝉翼的皮肤。赫默仿佛被人从云端重重击落,一次又一次陷在那种会不断从高楼跌倒踏空的梦。她忽然很害怕,她想起同事从前说过,医院其实是神的赌场,那些看着健健康康的病人,下一秒或许因为心力衰竭、大出血、心肌梗死……在推入急救室前停止生机勃勃的呼吸。


死轻盈地穿梭在人们周围,死是如此简单,赫默上过前线,也知晓自己身为感染者的命运,但死亡在这一刻,以一种诡异且安静的形态,潜伏进赫默的生活中。


她忽然很想冲塞雷娅大喊,哭闹。甚至,她想揪住塞雷娅的领子,狠狠扇她一巴掌。这种呼吸急促,冷汗涔涔的感觉是什么,是后怕。塞雷娅,塞雷娅,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如果你现在死了……我们岂不是……


我岂不是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出那些话?


我岂不是再也没机会跟你重修旧好?


你死前对我的最后印象,岂不是我死死拦住你,不让你见伊芙利特……


赫默不敢想了,她背过身,肩膀难以自持筛糠一般抖动起来。塞雷娅因为疼痛,脑子混沌,意识忽远忽近。这名一直腰杆挺直的瓦伊凡,难得因为镇定剂的作用瑟缩成天地间微小的一粒尘土,她伸出手,喊了声:“赫默。”


赫默转身,把湿漉漉的掌心在白大褂上蹭了一把,递了过去。


塞雷娅的左手使不上劲,只能拽住一根食指,但已经是如蒙大赦。只见她终于长出一口气,艰涩地开口:“赫默……你也,你也快去睡吧……”


话音未落,塞雷娅的头歪了过去。


她被生生疼晕了。


三周后,塞雷娅被批准进食,赫默省了很大的一番功夫。(当然,其他的工作仍然不可掉以轻心),在被宣布可以自主进食的这一天,为了庆祝,赫默叫上伊芙利特,准备推上塞雷娅去罗德岛的食堂小聚。


这些不能与二人相见的日子,伊芙利特也没少掉金豆,晚上虽然有白面鸮跟麦哲伦轮流陪同入睡(梅尔此时往往在实验室,咪波经常被送来发光发热),但仍然心中七上八下。伊芙利特自认为,赫默与塞雷娅是自己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了,两个人吵架她夹在中间很为难,两个人出任务她被留守罗德岛提心吊胆。曾有干员为了开解伊芙利特,说,伊芙利特也可以去找找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从而拥有自己的生活。伊芙利特当场就反驳道,赫默跟塞雷娅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难道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同时,不能把她们二人放在心尖儿吗?


当然,现在她要与赫默跟塞雷娅见面了,往日种种暂且不表,重要的是当下,是现在。她从那些幸存的村民和干员口中,只是模模糊糊听说塞雷娅受了很重的伤。但心中对此仍然毫无概念。昨晚,赫默难得来到她的房间,用冰凉的手指轻轻将自己金色的碎发梳理整齐,伊芙利特久违感受到安心,她搂住对方柔软的腰,问她今晚不要离开好不好?赫默的声音很温柔,赫默说,伊芙利特,我要继续去照顾塞雷娅,你明天就能见到她了,明天开心一点。


见到塞雷娅当然会很开心!怎么会不开心呢?伊芙利特对赫默模棱两可的话百思不得其解,但直到现在,一个陌生的塞雷娅出现在她的面前——穿着宽松的长袍,坐着电动辅助轮椅,像不小心拆线的破布娃娃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伊芙利特才明白赫默温柔坚强的眼神所包含的内容。


不可以哭,不可以哭,要开心……


伊芙利特这样对自己说,随后轻轻低下头,把眼泪砸进寡淡的汤水中。


塞雷娅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似乎早有对策,此刻正递眼神请后厨帮忙的角峰升起便携投影仪。伊芙利特与赫默埋头吃饭,没注意角峰与讯使轻手轻脚的小动作,等到投影仪和幕布大张旗鼓被摆弄好,她们才不解抬起头,看塞雷娅要搞出什么名堂。


她们看了一场电影。


曾有一段时间,电影快要被更为简便的传媒取代,从而消弭在人们的生活中。但到了塞雷娅与赫默当年在莱茵生命共事的时候,由于天灾越来越频繁,感染者运动如过江之鲫,你方唱罢我登场,传统录像带与电影竟又悄然风靡。塞雷娅今天拜托角峰他们找来的是一部刺激的爆米花影片,女主角被称为轮椅特工,以残疾人的身份来掩盖自己身为特工的事实,一路上过关斩将,噼里啪啦拽下了幕后黑手的脑袋,扭头冲屏幕邪魅一笑。


这类片子没什么营养,但总能抓住伊芙利特她们这个年龄段小孩的眼球。年轻的萨卡兹屏住呼吸,待看到女主凯旋,忍不住兴奋鼓起掌来,回房间的路上,还在喋喋不休与赫默跟塞雷娅讨论电影精彩的部分。甚至一个滑手,给塞雷娅的轮椅直接脱手送出去。


赫默的脸都要被吓白了,赶忙冲上去想拉住轮椅的靠背,但为时已晚,只见轮椅载着塞雷娅极速冲向某一扇宿舍的推拉门,千钧一发之际,却没有稀里哗啦狼狈的翻车声,原来塞雷娅左手摸到指挥遥控,以及其嚣张的姿势来了一次轮椅漂移,随后状似漫不经心整理了一下左半边的头发,冲伊芙利特露出电影主人公的招牌笑容。


太帅了……


伊芙利特看样子已经完全忘了塞雷娅是个病人,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又一次深深被塞雷娅折服。


赫默抱手站在不远处,哭笑不得。


送走了伊芙利特这尊大佛,赫默又迎来了与塞雷娅并不再罕有的独处时间。她们最近总是这样,明明可以有很多话要说,但看到彼此的眼睛,那些话就好似通过一个简单的交汇被彼此知晓,从而让她们之间变得安静,更加安静。


她们来到病房外,赫默为塞雷娅掀开被子,然后搀着对方仅存的完好手臂,看着一双颤抖的腿跪在棉絮上,仿佛在向空无一物的墙壁朝圣。塞雷娅的脊骨在短短三周瘦得狼狈,仅仅是靠在轮椅上这几个小时,便生出一片连绵的青紫,如同云缠雾绕的群山。


高大的女人躺在那里,任由赫默帮她换药,拆线,看着黑色的蛇在伤口盘踞一方。赫默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却渐渐沉入只有自己才能呼吸的大海。


世上的所有人,乃至塞雷娅的亲生父亲亲生母亲,何曾见过塞雷娅如此虚弱的现如今?塞雷娅在旁人眼中,哪怕在刚刚的伊芙利特眼中,仍然是如假包换的真英雄,但到了我这里,她却惹人可怜,惹人流眼泪。


赫默深知这不是塞雷娅的错,塞雷娅有什么错呢?塞雷娅连疼都不叫一声,塞雷娅的嘴唇皲裂,都要自己费力用左手够茶杯,不肯叫醒打瞌睡的自己,塞雷娅自立自强,救下几十号人,手持盾牌威风凛凛,塞雷娅能有什么错?

但她就是做错了。


赫默抬起被酸胀包围的眼睛,瞪住塞雷娅。


对方的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只是能感知到赫默的动作,于是强装镇定,问,赫默,你怎么了?是我的伤口发炎了吗?


她的话没有落地,嘴唇上却被稍纵即逝的吻留下水渍。塞雷娅呆愣,许久才敢确认,方才是有一个真挚的吻被赠给如今的她。塞雷娅回忆从前,回忆起自己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又思绪飘忽至她不告而别的前一个夜晚。哥伦比亚的四季界限暧昧,那个出逃的前夜,塞雷娅甚至记不起到底是寒是热,她只记得自己站在赫默她们的安全屋门口,用手指叩下去,死死不肯妥协按响门铃。门最终还是没有开,于是塞雷娅只好将额头抵在门上,直到双脚麻痹,才脱下手套,两指并行,点上嘴唇,按上门框处的摄像头。


而今,塞雷娅很想问,赫默,这是那一个吻的回应吗?亦或是,赫默,这是不是我们和好的象征?


当然,这些疑问与其他所有疑问一样,继续沉寂、横亘在二人之间。塞雷娅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一种连续12小时听重低音大提琴所带来的烦闷。身体上的伤痛没有让她意志消沉,因为她坚信自己的强大会让自己康复如初,但她与赫默你来我往的这些默契与无言,却是没有终点的长跑。


塞雷娅清楚,现在不是说出往事的最好时机,现在亦不是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对赫默和盘托出的最佳地点。她们之间并不是简单的情爱关系,更沉重更紧密的连接才是捆绑二人命运的纽带。


不过只有这一刻。


银发的瓦伊凡拉住小鸟的羽织。


只有这一刻,让我沉湎于此,这是一个意外的奇点,时空被压缩坍塌成转瞬即逝的吻,让我在这个吻延伸出的片刻温情里,得到一些孤独与强大以外的东西。


只有这一刻。


赫默疑惑转身,上周她们二人约定好,在塞雷娅可以进食的这一天,赫默晚上就不再陪床,而是回自己的宿舍。虽然睡宿舍赫默也不一定会睡得多么安稳。但赫默同时知道塞雷娅万事都喜欢亲力亲为的性格,于是担心自己的过度关照会在这个时候挫伤对方那几欲折戟的自尊心,便勉强同意了这个提议。


不过,现在看塞雷娅披散着头发,陷在舒软的靠垫中,赫默的步子已然迈不开了。


“赫默。”塞雷娅没有松开手里的羽毛,“今晚……今晚或许有些冷,能帮我调整一下房间温度吗?”


赫默忍无可忍,直接把门一关,躺在了塞雷娅旁边的陪护床上。


“今晚我不走,再观察一晚上。”赫默翻身,背对塞雷娅,“睡吧,不舒服了记得叫我。”


塞雷娅晚上从来没有因为不舒服吵醒过赫默,她不希望太依赖麻药或是止痛,况且瓦伊凡的体质也有天生的抗药性,因此这次大伤,她基本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死去活来。在许多个听得到赫默呼吸声的深夜,塞雷娅便安慰自己道,这就是无可替代的良药止痛剂。


罗德岛的主舰在这几天调整了航向,塞雷娅的鼻子很灵敏,因此判断或许她们正驶向沿海城市。她想起年轻时在海岸线触摸到的潮湿暗礁,下潜,被潜行服箍紧,在冰冷的海水中翻涌,一回头,黑漆漆的礁石就在原地无声等待。


你干什么?


塞雷娅大梦回潮,发现自己竟不自觉摸上赫默翅膀里镶嵌的源石。赫默敏锐地把自己翻了个身,用人形的手把塞雷娅的胳膊放回床上。


“你疼吗?”


“什么?”


“你的源石,疼吗?”


“……当然疼,你难道对这方面知识一窍不通吗?”


“不,我只是……”塞雷娅难得词穷了,她绞尽脑汁,想换一个在自己脑海中盘旋的,但又不至于矫情的说法,思来想去,也只是脱口而出,“我只是在想,这是什么样的感受。”


长出源石是怎样的感受?有多痛呢?比我出血的胆囊和肝脏还要痛吗?比我的胫骨肋骨碎掉还痛吗?


赫默,我想知道你有多痛,我希望你没有我那么痛,因为这样,我就能感受到你所感受的东西,我想理解你现在身处的世界。


赫默当然是不知道塞雷娅的心声,她斟酌了一小会儿,选择实话实说。她告诉塞雷娅,石头刚长出来,就像是骨头里开了一朵小花,像你身体的一部分——来自陌生世界的一部分。从此你就是带着你自己和陌生的一部分在生活。


“我认为,哪怕有朝一日矿石病有治愈的可能,但矿石病带来的陌生的一部分在感染者身上仍不会消退。”赫默轻轻抬起自己的羽,石头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晶莹透亮,“我们会永远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塞雷娅。”


一个月过后,塞雷娅已经可以拄拐杖来去自如。她颇有雅兴,先是花钱拜托梅尔做了一副机械骨骼外形的支撑架,后来发现这个行为实在是对简约科技太过推崇,反而生出累赘,故而作罢。随后老老实实拎上罗德岛统一报销的模样普通单拐在复建室来回转圈。


赫默经此事件,开始默许塞雷娅与伊芙利特的会面(当然必须有她在场),她与塞雷娅的关系似乎回到罗德岛初见的时候,又似乎有一些不一样。坦白来说,赫默并未完全重新信任塞雷娅,她与塞雷娅的分歧并非一朝一夕说得清楚,在她们身上开出的罪恶之花,也不能被轻易挥斩。


她们有共同的罪孽,也有各自的罪孽。最重要的是,她们对伊芙利特的立场有微妙的差别。伊芙利特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但首先,伊芙利特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不该被所谓的科技公司当做实验品,一个无辜的孩子也不应该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暴露在那个公司的主要负责人之一面前。


赫默清楚,塞雷娅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她们之间有过好时光,有过缱绻和温情,但塞雷娅不会因为这些缱绻和温情去放弃自己的目的。


之所以同意塞雷娅慢慢与伊芙利特见面,赫默也有自己的考量。有自己在场,塞雷娅肯定不敢做出什么有违常理的举动,自己在慢慢的接触中,也能了解塞雷娅的意图。塞雷娅背后的势力纠葛不比自己少多少,那么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


同时,赫默也承认,这次塞雷娅的濒死让她再次对时不我待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她自己的病情纵使在罗德岛的控制下有所好转,但要说能活得和普通寿命的黎博利一样久,肯定也是无稽之谈;伊芙利特更是时时处在警戒线;塞雷娅纵使铁骨铜身,但此次元气大伤,以后天灾对她的影响也不容小觑。


她们的未来被悬在一根岌岌可危的线上,赫默想要珍惜当下,把能把握在手中的,再抓紧一点。


这天,赫默正准备去看伊芙利特的功课进度到了哪里,但还没走进屋,熟悉的拐杖声先一步传入耳朵。她有些恼怒,本想赶紧上前质问塞雷娅为何违背承诺,但理智还是将她按下来。


赫默窝在墙角,以蓄势待发的姿势偷听屋内两人的对话,同时心中隐隐担忧:若是真的让她抓到塞雷娅不怀好意的证据,那岂不是……


那岂不是连最后的温情都会被撕破。


塞雷娅没有意识到隔墙有耳这件事(耳膜的恢复需要一些时日),她今天拉开病房门,就看见伊芙利特可怜巴巴举着作业本原地立正。于是得知是赫默说今天要检查作业,而伊芙利特的作业本仍然是空白(她本人狡辩好歹写了名字)。好巧不巧麦哲伦再次化身空中飞人,梅尔竟然站在赫默一边,要求伊芙利特自己的事情好歹自己做一次吧,走投无路的小火龙终于想起“女特工”塞雷娅,于是举白旗站在门口大喊救命。


塞雷娅无奈,按照以往,她肯定是不会纵容伊芙利特在学业方面的任性,不过自己好歹生死关里走一遭,再怎么心如磐石,现在面对自己心心念念的伊芙利特,也不至于横鼻子竖眼。


于是她们便悄悄潜行到伊芙利特的寝室,想着趁赫默没来的时候做些杯水车薪的工作。塞雷娅右手的神经还需再做一次手术,所以现在仍然在使左手写写画画。


伊芙利特歪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叫一声。塞雷娅被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回事。伊芙利特指着塞雷娅在演草纸上的字迹,连声问塞雷娅怎么用左手写字?


“我两只手都可以写,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


“我不学……太难了吧。”


伊芙利特连连摇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赫默的羽手,可以写字吗?”


塞雷娅似乎是沉吟了片刻,随后说,应该是不可以的,她只见过赫默的另一只手端茶杯或进行基础拿捏,写字还是没有见识过。


那我也要练习。伊芙利特打断了塞雷娅的分析,你跟赫默都能用另一只手做事……我也想学着用左手做事。


伊芙利特说得信誓旦旦,没想到这样严肃的承诺反而逗笑了塞雷娅。


瓦伊凡轻轻把左手盖在孩子的头顶,开口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不用担心你与我们的不同,你有自己的生活,有更快乐的世界可以去体验。”


“我跟赫默会一直在你身后保护你的,不要怕。”


赫默一直紧紧捏着的拳头在听到这句话后逐渐放松了麻木的指尖,她忽然很想念塞雷娅。仿佛她们实打实自莱茵生命分别后,就再也没有与彼此产生任何交集了。


是,她们在昨天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是,她们甚至整整一个月都朝夕相处。但是,那不一样,塞雷娅。我们的的感情被冻结在几年前相向而行的一瞬间,现在,阳光普照大地,我想让你把心说给我听,我想让我们坦诚相待,把过去的,现在的……我想让你把原原本本的你还给我。


赫默抵住那扇门,深吸一口气,随后按下按钮,在推拉机械音吱扭响起的时候,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缓缓对接目光。



冬雨自阳光中穿插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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