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难
“在古人类的世界里,生殖还是必要的步骤,由于没有完善的胚胎养殖技术,因此会有两个人组成一种特殊的关系,形成一处共生的部落——家庭。”
“古人类的寿命普遍停留在六十五周年至八十周年,是而今的二分之一左右。”
“古人类之间,普遍存在我们而今所说的‘磨难病毒’——远古时期称之为感情。”
“今天的历史课——生物部分,就到这里了。希望各位课下积极完成作业。”
“最后,请诸位与我一同起誓。”
“人类社会进步万岁!”
我看着林老师脸上挂着得体笑容,自传送交通门不紧不慢离开。
我的心跳被缓缓冰封进深潭之中。手腕上敏感的健康检测仪在一秒钟之内列出来所有可能性以及配套治疗方案,我的资料在通过人体验证后被备份进居民个人资料库。
我紧张地环顾四周。
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是磨难病毒的携带者。
我拥有感情这件事,恐怕是藏不住了。
果不其然,在我刚刚踏入专用传送门的那一刻,身着世界安全局制服的工作人员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们一言不发更改了通道,幻影虚叠之间,我来到了传说中的“人类发展研究室”。
一位我出生之后有幸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私人医生坐在那里,似乎等候了我多时。
“不得不再次见到您,苻旻先生,根据健康系统2.25的监测,您的激素水平有轻微紊乱,心跳最近一周失常的次数明显攀升。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感染了‘磨难’,希望您能配合调查。”
我的医生朝我露出程式化的笑容:“那么,首先请你躺进感知箱。”
周围的智能机械人已经体贴地帮我换上贴身体感衣,而后打开感知箱的冰冷白色大门,躬身静候着我迈步踏入这幻境的深渊。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了进去。
箱子里温度很适宜,若有若无的奶香甜腻得恰到好处。我被温柔地推搡,随即被固定在一张舒服的皮椅上,耳边响起远古时期遗留的摇篮曲。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而后经年的回忆拉开序幕。
我看到自己儿时的孤独,看到自己独自走出银河系求学的隐忍与不安,看到——
看到那个令我朝思暮想的人——林知儒。
我看到他眉眼里疏离的温和,看到他解疑答惑时的耐心谨慎,看到他宣誓为人类进步奋斗终生的庄严,看到他清晨在人造日光下震颤的睫毛和略带湿润的唇角。
我看到自己的心意在蓬勃挣扎,看到我三分之一生命里唯一值得珍视的东西在渐行渐远。
虚幻的光影渐渐清晰,我晃过神,看到林知儒——不,林老师出现在我面前。
他穿着我们一同上课时中规中矩的学校制服,坐在生态花园里仿生的藤椅上,手上捧着古板又罕见的纸质书。
他的身后是勤勤恳恳优雅灌溉的人工智能,白蔷薇透出的光泽与他整个人交相辉映。
我一时顿在原地。
这近乎神迹的一幕,让我朝思暮想了好多年。
这是梦境?还是我此后经历的一切才是一场梦,而今我在现世醒来,迎头就是沁心的美好。
我缓缓走到他身边,他感觉到了脚步声,微微扬起下颚,对我打了招呼:
“早安,苻旻。”
“早……早。”我结结巴巴地回应着,不自在地用手挠了一把头发。
“我煮了咖啡,要来一杯吗?”林知儒见我没有动作,索性起身和我平视,“特地提前三个月预约到了这批珍贵的豆子。”
我感觉自己心中原本的痴心妄想此刻被放大数十倍,我能清楚感知到我的皮肤在微微发烫,鼻尖渗出的水渍。我的喉咙干痒,可能仅仅因为眼前的人儿太过撩拨心弦。
没容我回答,我所处的地面骤然间崩塌,我慌乱地伸出手,却连林知儒硬朗的指尖都没能够到。
刺眼的白光传输到我的视觉神经里,我再次睁开眼,流下一行清泪。
我的私人医生依然保持着礼貌克制的微笑,他抬手拉出一块儿虚拟面板,上面记录着我的各项数据,这些数据此刻正在缓慢变化着,最终停留住,发出刺耳的预警。
“如你所见,苻旻先生,你的各项指标显示你感染了‘磨难’,感染原因尚不得而知,我们调查了你十岁往后的档案,发现你并没有与任何人发生任何性行为,因此,你是的情况属于个例。”
“现在我将在您的公民账户扣除抗体试剂的相应金额,请您出门到第32层注射抗体,阻断一下病毒。”
我看着医生风轻云淡的面孔,以及不紧不慢的动作,心中徒生出一种悲凉。
“感染了——会怎样?”我听见自己这样怯懦地问道。
“在上个世纪,由于没有合理的阻断机制,感染病毒产生感情的人,平均寿命只有正常人的二分之一,世纪之交的时候,科研人员终于研发出此种病毒的抗体,打了抗体的人,寿命会恢复正常——”
“那我,会将别人感染吗?”
“只要您不与他人频繁发生性行为,常理来说是不会的。”
“那与我接触过的——”
“这点请您放心,目前我们并没有发现通过接触感染病毒的患者,也就是古人类当时的‘日久生情’,在而今理论上是不存在的。”
医生耐心的目光对上我,看起来与而今权限最高的人工智能别无二致。
“我拒绝——”
我看到医生一直彬彬有礼的面孔难得僵硬一下,随即他身体前倾又确认了一遍
“你确定?”
“是的,我拒绝。我愿意保留感情。”
医护职业常年的修养让我面前的人没有过多慌乱,他只是在下一秒例行公事的从虚拟列表中拖出一份协议,以及按铃将门外发展研究室的工作人员呼叫进来。
“在第三方的见证下,请苻旻先生你再将方才你所期望的治疗方案重复一遍。”
我看到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利落地自投射屏中调出我的档案,按下录音键,而后点头示意我可以说了。
我深吸一口气,又将它缓缓吐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定又悲伤的自胸口涌出。
“我,苻旻,性别男,公元3625年生,在不知情情况下拥有了感情,我于3652年自愿签署政府协议,放弃阻断试剂,此后我出现任何意外状况,均由本人自己负责。”
“请公民本人进行DNA验证。”语速正好的机械音礼貌的给我下一步指引。
我将手掌按在碧蓝色的验证器上,随后步骤完成的提示音愉悦响起在耳边。
我的医生以及其他的工作人员最后看了我一眼。
“苻旻先生,如果您对自己的决定感到遗憾,请随时转接传送通道606,它会带您到最近的阻断实验室。”
“谢谢你。”我礼貌地回复,忽然感到浑身畅快,似乎长此以来桎梏我的枷锁被丢进太空垃圾场。
我忽然想问医生一个问题,要在以前,我肯定会斟酌再三,而今,我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医生,你觉得是正常的120年的生命有意义,还是我造作到50岁过得更开心?”
很明显,我的医生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沉默片刻,对我进行谨慎的忠告:“苻旻先生,请珍爱您的生命,毕竟社会发展需要我们不断努力奋斗。”
“那你觉得,我们现在的社会,个体还拥有自我吗?我们真的,是在遵循自己心意吗?”我忍不住咄咄逼人了一句。
医生背过身去,默默用云端整理档案,良久,才开口回答
“苻旻先生,社会是自由且公平的,你看,你可以选择放弃自己长久的生命,我们都无权强制阻拦。”
“日新月异的科技带给我们广袤的世界和优越的生活,而今我辈所进化的一切,其实都是自我选择。”
“我们唯有不断向前。苻旻先生。”
“这是我的见解。”
“……谢谢你”
我除此之外,不知道该对眼前的人再说些什么。
我仍然不明白,恐惧,不安,爱意,深情,都是我天生的软肋,我一辈子和他们负隅顽抗又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他们?
我为什么要拖着痛苦克制的躯壳活过一个世纪,而不是顺从心意过几十年?
可能我的选择与时代洪流不相符,但我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病态导致,还是生来使然,我都对有血有肉的生活渴求无比。
我想通这些后,迫不及待想去见林知儒。
我想告诉他,我有多爱他。
我想告诉他我卑微又厚重的爱意,我想让他看看我鲜血淋漓又炙热跳动的心。
我想和他成为远古时期无知脆弱的古人类,相守在一起,直到我短暂生命的尽头。
这么想着,我竟不知不觉来到他家门前。
我曾经到过这里无数次,每次都是浅尝辄止地讨论问题,偶尔对时事进行无关痛痒的评论与畅想。
可今天,我来到这里,却是单纯为了我自己,为了自己的痴心妄想。
后来的事情,其实我不是很能记得住。
我只隐约记得我流着泪,语无伦次诉说着我心里的挣扎与不舍,诉说着我曾经波澜不惊表面下的暗潮汹涌。
我只记得林知儒眼底细碎的光,礼貌的倾听,和最后客气疏离的回绝:“苻旻,你病了。”
“你需要阻断。”
“感情是无用且脱轨的,这点你我都明白。”
“请你回去吧。”
再后来?
后来我就日复一日自己躺在家里,肆无忌惮地幻想着其实我和林知儒在一起了。
社会早就取消了贫穷扶持制度,因为没有人落魄到需要世界来保证最低生活水准。人人都拥有所差无几的财富。
学习和工作,确实成为了几千年前古人类设想那样,仅仅成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并推动世界发展的途径
高度发展的世界已经趋于共产社会,每个人都有相似的文化水平,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脱了队的孤雁,成为困兽般的异类。
我学着古人类的样子,笨拙做饭,午睡,喝仿制的碳酸饮料。
我给林知儒写了很多信,可是邮差这个职业早在300年前就已经消亡了。
我爱上一个人,却永远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是我生错了时代,不关我浓厚的感情的事。
我一直坚持这个观点。
慢慢的,我即将到50岁,我这短暂的一生只心心相念了一个人。
我过得可能在大多数人看起来荒诞不经而且无理取闹。
但我很满足。
因为,我爱上了林知儒,这是我值得吹嘘终生,且怀念终生的人。
我走了,带着我年轻的容颜,以及无用的灵魂,我曾经参与了世界日新月异的建设,可我最后二十几年选择为自己而活。
我最后一次来到林知儒家门前,他依旧礼貌克制地请我进来,给我磨了一杯上好,但口感古板的咖啡。
“这次我来,其实,想给你念一首诗。”
我颤抖着声音,结结巴巴解释着,随后从口袋里掏出我手抄的,远古时期著名的诗人,对感情的歌颂。
“如果世间有情侣能心人合一 那必是我们,
如果世间有男子为妻挚爱 那必然是你,
如果你是个快乐的男子,
那倘或变我 你依然会感受快乐,
你赋予我的爱 胜过世上所有的金藏,
也胜过东方所有的财富,
我对你的爱像河流,奔腾澎湃 永不止息,
我理应回报你的爱 你的爱却如此馥郁,
我祈祷上苍赐予你种种,我们会执手携老 真爱永恒,
当我们辞别世界 我俩会在冥冥中永相偎。”
我哽咽这念完这些,想抬眼看看林知儒的眉眼,可是对上的眸子依然毫无波动。
“我爱你,我不后悔……”
我这样说着。
我感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消逝,我躺在舒适的软座上,似乎回到了培育胎盘的培育袋。
我抬手,想触碰那人的指尖,我想知道,他的心,是什么温度。
可随后陷入一片黑暗。
“经检测,去世患者生前曾感染‘磨难’,并未注射阻断,感谢您的通报,后续我们会处理的,请您放心。”
研究所的人员一边向林知儒表达着谢意,一边指挥别人将那具年轻的尸体封装,准备销毁。
平时静谧的房间出现一瞬间的喧嚣,随后又归于平静。
没有人去注意,冷静且温温尔雅的林先生将那首远古时期无用的诗歌自地上缓缓捡起,珍藏起来,并红着眼眶给再次给自己注射了阻断试剂。
有人在时代里激起水花。
可仅仅是水花而已。
但水花执迷不悟,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后悔。”